霍韬晦:讀國學,做個有自己文化內涵的中國人
甚么是「国学」?
我以为是立国之学。无学,国何以立?如人立于世,无学、无品、无业、无德,如何在人世中生存?人活着总不能只靠一个躯体;躯体以外,还要甚么?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则「学」与「立」,必有关连。「学」甚么?孔子的答案是学礼乐、学诗书。所谓「不学礼,无以立」,「不学诗,无以言」,孔子如此教他的儿子,则亦必如此教各方来学。诗、书、礼、乐,都是文化修养,加上《易》、《春秋》,即成六经。「经」为常道,即自具永恒之性,任何时候都存在于天地间的真理,不受环境影响,超越于历史而又运行于历史之中,于是成为陶冶人成长的资源。中国立国三千年,可以说,即以经为中心,合史、子、集而成四部。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信息的构成。
五四时代,留洋学者以为这些都是「国故」;依胡适,应予以重新分类,并再重估其价值。如何分类?便要文学归文学、史学归史学、哲学归哲学、政治归政治、经济归经济……一句话,依西方的学术分科重新配置。胡适以为这样纔能现代化,把「国学」肢解到国际承认的框架下纔能确定其价值,真是可怜!难怪十年前,还有些研究哲学的人讨论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似乎离开了别人给我们的定义,我们便丧失了参与谈论的资格了,亦即没有话语权了。中国人,为甚么自虐到这个程度?
由此可见重建国学的重要。尽管「国学」之名,现代学术分科中无,西方人亦未有类似之名以称其国家之学者,如英国人无英国学、美国人无美国学、法国人无法国学,只有东方之日本人有东洋学、印度人有印度学。但日本人之东洋学其实还是以中国之儒学为中心,到麦克阿瑟当太上皇时(1945年)纔予以废除,改立和平宪法,儒学纔真正式微。而印度人之印度学(Indology),亦如汉学(Sinology)一样,均起自西方,不出自本国,是西方人研究东方民族、语言、文献、风俗之学科,这和我们自觉地维护自身文化传统的基本态度不同。这种对自身文化传统的基本态度,我认为它首先是一种感情。它来自历史,来自民族自身成长的病苦经验,不断累积,深入血髓,形成一种集体意识、民族灵魂,所以决不能像西方人那样将之客观化为一种知识。知识不能立国,唯有超越现实、直透历史本原的一种形而上的感情纔能立国。这就是「国学」的根基,非浅见者所知,更非汲汲于现实功利者所能明白。中国不亡,并非因为有技术、有武器、有军事力量、有经济力量,而是因为我们有成长的经验,有深厚的文化,知道非如此不能提升国民的素养与质量,非如此不能在历史的暴风雨中通过。把它提炼出来,教化下一代,这就是「国学」的精粹,非常宝贵,非常难得,只有彻底了悟人生,纔能经得起考验。
「殷忧启圣、多难兴邦」,比较起来,东方人在这方面的体会比较深,所以耐力、韧力、抗逆力亦比较强。我们不怕挑战、不怕吃苦、不怕现实条件欠缺,不怕等待,先存养而后察识,只要一个机会,天回地转,我们就可以重生。这绝不是因为近百年来受到西方压迫,我们受到伤害纔引起反弹,而是我们屡经忧患,文化的洞见早已成熟。俗世上的价值我们早已看透,所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名、利、权势,虽能动一时之听,但终归虚无。人生,究竟有甚么可以留下?
这种对生命更高价值的寻求,在中国很早就已经出现。孔子求道、孟子求道、老庄求道、诸子百家求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就是一种超越于一切现实价值的追求。这也就是从反面证明了:即使获得一切世俗价值的满足,富贵寿考,仍不能安心。
这就是「国学」,成就人生更高境界之学。在这一意义上,它超越国界,成为一切人均应学习的学问。但由于这种学问孕育于中国的文化土壤,所以中国人传承之、延续之、发扬之、光大之,责无旁贷。
正因为在人类历史上,中国人首先成就这种学问,于是很早形成传统。唐君毅先生说:中国文化的来源为一元,西方文化则为多元;中国文化后来对外来文化虽有所吸收,但大本大原不变,此即不同于西方文化的多元并生,恒互相冲突(《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首章)。由此可知,中国文化之所以能不断的返本开新,重师承、重统绪、重融合、重一贯,以支持其民族不断前进。《易经?系辞》所谓:「同归而殊途,一理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思想高远,目标远大,气度恢弘,立场明确。人生,还有甚么放不开?还有甚么困惑?
我认为:这就是中国「国学」的精神,它不只适合中国人,还适合世界。你愿意投入其中吗?成长你自己,做个有自己文化内涵和有承担力的中国人。
(原刊《法灯》369期,2013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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