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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的人生与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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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现在讲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因为我们今年2004年,正是王国维先生发表他的《红楼梦评论》的一百年。王国维先生《红楼梦评论》最早是发表在1904年,所以我说是一百年前,是1904年,那是清朝的光绪皇帝的光绪三十年,而王国维先生出生是清光绪三年,所以他发表这一篇文章,当时是只有27岁。而王国维这个人,当我在研究他的时候,我曾经写了就是王国维先生的性格。在王国维先生的性格方面,我以为他有几点特色,第一点特色是智与情;就是理智和感情兼长并美,就是智与情兼胜的性格。这个智与情兼胜的性格,有它的优点的一面,也有它劣点的一面。因为他是智情兼胜的,所以他研究文学的时候,一方面有直觉的、感性的、感情的体验和投入,而他一方面能够为文学批评建设一个理论的体系,是智与情兼胜的禀赋。另外他还有第二种特色,就是他自己是忧郁而且悲观的,他曾经写过《静庵文集》,就是他的一个集子,在《静庵文集》有一个续编,续编前面他自己写了一篇序文,他自己这样说,他说“体素羸弱”,他自己说他的身体平常很软弱的,不是一个身体很强健的人,“体素羸弱,性复忧郁”。而他的性情又是比较忧郁的。所以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就是人生的意义,人生的价值,有的人喜欢考虑一个人生终极的目的和意义,有的人就是每一天饮食、生活、工作,就只是在现实的生活之中,不大考虑到人生的问题。可是王国维先生自己说,他是喜欢考虑人生的问题的,而他的性格又是比较忧郁的,所以当他一接触西方的叔本华的哲学,马上就被叔本华的悲观哲学所吸引了。而《红楼梦评论》这篇文章就正是写在他沉溺于叔本华的哲学的研读时间。从叔本华的眼光来看,认为人生,这个世界的形成,主要就是意志,意志就是你的一种生活的欲望,一切都是由此而形成的。所以叔本华的哲学,认为人生的最终的一个理想,就是求得一种解脱,而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就是写在他读叔本华的哲学的时候,所以可以说他通篇的理论,就是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的通篇的立论。他所依据的都是叔本华的哲学,那《红楼梦评论》这一篇文章,一共分成五章。
   

     他说人生的性质就是欲望,生活、欲望、苦痛,是三者的结合。老子曾经说过,说“人之大患在我有身”,说人生的一个最大的痛苦,就是因为你有你的身体,有你的身体,所以你就有了种种的愿望。而按照叔本华的哲学来说,你有了欲望以后,你就是追求,追求就是一种痛苦。你追求而不得当然是痛苦,就算你追求而得到了满足,满足了以后,就产生了厌倦,厌倦也同样是一种痛苦。所以老子说“人之大患是在我有身”。庄子也说,说“大块”,就是天地、宇宙,“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它赋给我们一个形体,而用生活中种种的劳苦、忧患,来形成我们这种痛苦的生活。所以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追求一种解脱,这是叔本华的哲学。王国维就用他这样的哲学来评论《红楼梦》,所以他第一章就是讲到人生的欲望,而追求这个欲望的解脱。
   
     王国维就说,说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其实《孟子》里边“告子”的那一篇也曾经说过,说“食色性也”。“食”就是饮食,“色”就是男女。因为人就是,宇宙生下来我们人类,人类就是我们天生来的,我们无可逃避的。饮食是你个体的生命的延续,男女是你种族的生命的延续。所以就是说,人生就是说天生下来就给你一种生存的本能,你个体的生存,以及你族类的生存,是天生来给你的这种本能。可是王国维认为,他说人生果然是有目的的,宇宙给我们这追求生存的这种本能,而追求的生存,果然人生是有意义的。追求这个问题,他认为,生活的原始是没有意义的,没有目的的。他说,从宗教的哲学来说,基督教说,那是亚当夏娃在禁园之中尝了禁果,是由罪恶而产生的。所以他说,人生就是要如何从你这种痛苦之中脱出出去。我们大家不见得完全同意王国维的这种说法,就是人生是没有目的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人生就是生存的欲望,有了生存的欲望,所以庄子说:“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你既然有了生存,你就为了你个人的生存,为了你种族的生存,而终日在忧患劳苦之中,这是王国维的想法。我们不见得同情他的想法,就是他受了叔本华的影响,认为人生就是欲望,就是痛苦,没有意义的。所以他就从这个观点,就从叔本华这个观点,来看《红楼梦》。
   
     《红楼梦》的精神,《红楼梦》的意义价值在哪里?《红楼梦》的精神。他说《红楼梦》的精神,主要的就是“示人以解脱之道”。就是你为什么要在忧患困苦之中忙忙碌碌地生活?所以《红楼梦》就是示人以解脱之道。怎么样解脱?是“存于出世 ,而不存于自杀”。解脱的道是你真正战胜了,你战胜了人生的欲望,你摆脱了人生的欲望,所以你是出世,而不是自杀。自杀属于你仍然在痛苦之中没有解脱,你是为痛苦而自杀的。所以他说,在《红楼梦》里边,像尤三姐的自杀,他说她是为了她追求的那个感情,她不能够得到,是她的欲望的痛苦,使她自杀的,她没有脱除她的欲望,所以这种自杀不是解脱,解脱是真的就是看破红尘,摆脱了你的欲望,战胜了你的欲望,这才是解脱。所以他说《红楼梦》里边,真正可以达到所谓解脱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惜春,一个是紫鹃,一个就是宝玉。可是这个解脱的道理,虽然你最后都是解脱了,而《红楼梦》所说的这些解脱,最初都是皈依了佛门,就是佛教的宗教,所以让你泯除人生的一切的欲望。所以佛教让你脱除所有的这些尘世的羁绊,脱除你所有的欲望,恢复到你灵明的本性。所以如果你虽然是自杀,你消灭了你的身体,但你没有消灭你的欲望,你就没有能够得到解脱。那么我们从外表上看起来,《红楼梦》的惜春、紫鹃、宝玉都是出家了,可是他说这种解脱,还有两种分别的不同。他说惜春和紫鹃是由于观他人之痛苦,是因为她是一个旁观者,紫鹃是个旁观者,是紫鹃看到了宝玉和黛玉的这种种的生离死别的痛苦,然后紫鹃观他人的痛苦,惜春也是观到大家庭的种种悲欢离合的痛苦,所以观他人的痛苦而觉悟的,这一种觉悟是一种宗教性的觉悟。可是宝玉不然,所以宝玉之解脱是他亲身经历了、真的感受到了是自己的痛苦,真的感受到自己的痛苦,然后解脱的。他说这个是文学的、是艺术的,旁观的完全理性的觉悟,那是宗教的,你透过了痛苦的感受而觉悟的,这是文学的、是艺术的,是有一种悲剧的精神。佛教所以还讲一个故事,说“透网金鳞”,佛教有很多语录都是这些高僧大德们谈话的记述。
   
     说有两个僧人,两个和尚在一条水边散步,渔人在那里撒网来捕鱼,把很多的鱼都捕到网里边去了,有的鱼的生命力比较弱的,就被网住了,可是有的鱼的生命力比较强,就在网里边挣扎、跳跃,然后就从网里边跳出来了。有一个和尚就说了,说 “俊哉,透网金鳞”。俊就是美了,我们北京的俗话说“俊”,真是俊,这真是美。是透网的金鳞,是已经被抓到网里边去而能够跳出来的这样的鱼。那旁边一个,另外的一个僧人就说了,说“何似当初不曾入网”,说如果它当初就没有被捉到网里去不是更好吗?第一个和尚就说了,说师兄“你欠悟在”,你缺少觉悟,没有进到网里去的这些鳞,你一旦被网住了,你能不能跳出来?这是一个大问题。没有进过网的鱼,你真正被网住了,能不能跳出来,这是一个大问题。虽是被网住了,然后再跳出来的,那是艺术的、那是悲剧的、那是文学的。所以他说,《红楼梦》的精神,这是王国维的说法,他说就是贾宝玉是真正能够从自己的痛苦的感受之中解脱出来的,所以《红楼梦》的主角一定是贾宝玉。
   
     还有一种人,《红楼梦》也提到她。这就是因为前几天,我也看到另外一个人写了一篇文章,说《红楼梦》里的自杀不是真正的解脱,真正的解脱是出世,是摆脱这个欲望。可是大家都知道,王国维最后怎么样呢?王国维最后自沉了,他在昆明湖的鱼藻轩前投水自沉了。所以前几天我就看了一个人的文章,就讲到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说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说解脱之道存于出世,不存于自杀,可是王国维为什么自己后来自杀了,就是他自己对于叔本华的哲学,他自己对于他自己《红楼梦评论》所提出来的解脱的精神,他没有做到,他怎么会他自己自杀?他自己没有做到解脱。可是《红楼梦》里边就还透露了一个非常微妙的消息,《红楼梦》就说,说是像尤三姐这些人自杀,像投井的金钏这些人自杀,这些人都是没有摆脱欲望,所以这不是解脱。《红楼梦》里面还有一个人也是自杀的,就是贾母的那个侍女,鸳鸯,贾母的侍女鸳鸯,是因为后来贾赦一定把她要纳为侧室,鸳鸯不愿意做贾赦的侧室,所以在逼迫之下鸳鸯就自杀了。王国维没有说到鸳鸯也是一个解脱的人,因为鸳鸯还是自杀了,不是出世。可是他说,一个转折,他说鸳鸯虽然是自杀了,这是因为环境的逼迫,因为贾赦一定要把她纳为侧室,她是不得已自杀的,如果没有环境的逼迫,他说像惜春、紫鹃这样的行为,鸳鸯应该也是可以做到的。他的意思就是说,鸳鸯作为一个旁观者,对于贾府的盛衰兴败,悲欢离合,鸳鸯有了一个透彻的觉悟,鸳鸯不愿意再进到这个人世的饮食男女的大网之中,而是她后来是被逼迫,在这种环境之中不得已而自杀的。如果不是有贾赦他们这样的逼迫,那么鸳鸯,他说应该也是可以做到出世解脱的。我现在在想,王国维先生的自杀,虽然在前些天我看另外一个人的文章,在批评,说王国维存于出世,不存于自杀,他怎么自杀了?我认为王国维可能应该属于鸳鸯这一类。就是王国维呢,他自己本身对于人生的痛苦,有一种出世的觉悟,可是那是当北伐的前夕,当北伐的前夕,传言说,说如果北伐军进入到北京城以后,会有怎么样怎么样一种,对于这保守的、顽固的、守旧的有怎么样的迫害。王国维这个人,所以他是矛盾的,我说智与情,我们开头就说了,王国维他的本性,一个很基本的性格,他理智与感情的兼长并美。这种性格在研究学问上有好处,他既有感性,又有智性。可是在人生上,他就不能够做出一个果断的决断来了。王国维并不赞成后来的溥仪受日本人的利用,要组织伪满的满洲国,可是跟王国维合作的罗振玉是要一心协助这个溥仪组织那个伪满洲国的。所以王国维跟罗振玉在研究学问上,合作数十年之久,最终两个人交恶,就这一点点的观念不同。王国维是在理性上,知道不应该拥护这个伪满,尤其不应该依托日本人的势力,来组织伪满洲国,可是王国维就是在革命以前,他就已经入宫做了溥仪的师傅,而溥仪当时还是一个很年轻的童子,所以他认为清朝亡国的罪过,不在溥仪,溥仪是一个不幸者,生当亡国之时,做了亡国之君。而王国维既然做他的老师,所以他对他有一份感情,不能够决然竟去,这是他的矛盾。他不像那些遗老,那些人还要拥护溥仪,再建立什么国家,还在那个小朝廷之中争权夺势,他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他在感情上,他没有办法,他就是有一份这种师生的感情。“我”曾经对他有过感情,“我”没有这一种决断,跟他就决然地断绝,这真是王国维的他智与情矛盾的痛苦。如果真是北伐军来到燕京,把他当做遗老来治罪的时候,他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可是他的心情又不是一个真正地拥护溥仪的遗老的心情,所以他矛盾痛苦,他无法解决,他是智与情两种的矛盾,所以他是环境的逼迫。如果不是有这样的一个传言,说是北伐军要进城了,会对某些人是不利的,如果不是有这种环境,他也许不至于自杀。而他也许,我又说了,王国维说得很理性,说人生是存于解脱,他就是我们说“看得破,忍不过”,古人说。在理性上,“我”都知道,应该是出世,可是在感情上,“我”没有办法完全做到,看得破,“我”忍不过。“我”下不了这样的手段,“我”下不了这样的决心,所以他自杀了。所以说,能不能按照他所说的鸳鸯的那个例证,说是他内心也可以出世,只是因为在外界的环境之下,不得已选择了自杀,能不能这样说,这真是一个问题,我们现在也不能起王国维于地下来询问他,这是一个问题。总而言之,他说《红楼梦》的精神是存于解脱。
   
     他说在中国的小说戏曲之中,中国人一般是乐天的,喜欢大团圆的结局。可是呢,《红楼梦》是悲剧的,是贾府也败亡了,黛玉也死去了,他说《红楼梦》是悲剧的。而在西方的文学理论,从叔本华的哲学来看,他说文学里边最高的成就,就是诗歌,诗歌里边最高的成就就是悲剧。不但叔本华这样说,是比叔本华更早,希腊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写过一本诗,就叫做《诗学》,他说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说,说希腊的古代的悲剧的精神,是一种文学上的美学上的最高的成就。为什么呢?因为悲剧是告诉人,是恐怖的,罪恶的。他说,你看Shakespeare莎士比亚,所写那个《麦克白》,还有《哈姆雷特》,都是悲剧。所以最伟大的悲剧是把恐怖和罪恶展现在人前,是当这些观众面对这些恐怖罪恶的人生呈现的时候,就可以洗涤你的精神,洗涤你的什么精神,洗涤你对人生的,正是贪婪欲望,而为了欲望不惜一切为非作歹,去犯罪、行邪恶的这样的精神。因为你看到了,看到了人生的悲剧,看到了人生的痛苦,所以,悲剧是洗涤人的精神的,悲剧使你从欲望痛苦罪恶之中超脱出来。所以那是悲剧的精神,是文学的精神。而这种悲剧的精神,也是美学的精神,所以他第三章说,美学的精神,那是因为《红楼梦》所写的是一大悲剧,他说《牡丹亭》,《牡丹亭》没有超脱,《牡丹亭》是欲望,《牡丹亭》的杜丽娘游园惊梦,还不是说现实的男女的爱悦,只是梦中见到一个男子,从此就为他死去了,这真是欲望,真是痴欲,而《牡丹亭》最后还给它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西厢记》有长亭送别,后来有《后西厢记》《续西厢记》,最后还是张生跟崔莺莺两个人结婚了,所以中国是喜欢大团圆的,喜剧的,中国所缺少的就是悲剧的精神。他说还有另外一个戏剧,有一点点悲剧精神的意味,那就是《桃花扇》,《桃花扇》的侯方域,跟李香君。可是王国维说,因为这个侯方域跟李香君是在明朝的败亡的战乱之中,两个人分散了,而李香君跟侯方域的爱情始终不渝,中间曾经有人要逼迫这个李香君跟另外一个人结合,李香君就碰破了她自己的头,所以她的血点洒在扇子上,所以被后人点染成为桃花扇,这是爱情,这是欲望。可是最后说是等到最终侯方域跟李香君经过千辛万苦死生离别见了面,因为道士的一句话,两个人居然就觉悟了,没有结婚,都出家了。王国维说你相信这样的事情吗?所以《红楼梦》这个悲剧贾宝玉自己在感情的痛苦中,这才是真的悲剧。《桃花扇》说是两个人这么坚贞的爱情,经过死生离别,经过朝代的更易,最后因为道士的一句话,就点破了痴迷,就出家了,这是不可相信的。因为他说《桃花扇》所要写的,不是人生的真正的悲剧,《桃花扇》所要写的是历史的,是政治的,是明朝的败亡,它所要写的不是人生,不是悲剧,只是用侯方域李香君把这个故事贯穿起来而已,所以它不是属于《红楼梦》这个层次,而《红楼梦》这个层次,才真正是悲剧的精神。可是所谓悲剧,就是古希腊的悲剧,它所谓这个悲剧的形成,又有三种不同的情形形成了悲剧。
   
     第一种的悲剧是由于小人的拨弄,有恶人的拨弄。比如说秦桧,陷害了岳飞,风波亭父子归天。这是因为小人的拨弄,由于恶人的陷害,而造成的悲剧,这是一种悲剧。还有一种悲剧是盲目的,是偶然的,是一种不知道怎么原因的命运的悲剧。我是9月2号才回来的,9月1号从加拿大上的飞机,就在我上飞机的前几天,我看新闻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后面载了一个人,这个车行得很快,这真是盲目,真是莫知其为而为,忽然一个电线掉落了,就把后面这个人勒在脖子上,居然把他的头割断了。他还抱着前面人的身子,这个摩托车后面是一个无头的死尸,这真是悲惨,真是可怕,这是盲目的。这个不是一个恶人小人的拨弄,不是,这个只是你莫知其由来,就是无缘无故地掉下一条电线,无缘无故地就恰好掉在他脖子上,把他头割断了,这真是盲目的悲剧。而第三种悲剧,没有一个小人恶人的拨弄,也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盲目的、可怕的命运的忽然间的降临。就是在寻常的人世之间,寻常的人与人的关系之间,没有意外的事情,也没有邪恶的小人,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他说《红楼梦》的悲剧就是这样的一个悲剧。黛玉跟宝玉两个人相爱了,那个时候,当黛玉的母亲去世了,把她送回到她的外婆家里边来,而宝玉是她的表兄,表兄妹之间两小无猜,自然产生了感情,那后来薛姨妈带着宝钗过来了,也是亲戚的关系,也是表兄妹关系。一个是姑表的关系,一个是姨表的关系,那么在两两相形之下,林黛玉的身体比较软弱,比较不够健康,而且呢,性情比较狭隘,而宝钗这个人,身体比林黛玉健康,而且宝钗善于做人。你看《红楼梦》写薛宝钗,如果跟贾母在一起看戏,她点戏的时候,不是点她自己喜欢的戏,她就琢磨贾母喜欢什么戏就点什么戏。吃饭的时候,如果点菜的时候,她也琢磨贾母喜欢什么样的菜,她就点什么样的菜。而黛玉这个人没有这样的心机,尤其是宝钗扑蝶的时候,她听到人家小红她们私语,等小红要开窗的时候,她恐怕被人误会,她听到这个话对她不利,她喊的是什么?她喊的是“黛玉你跑到哪里去了”?让人家以为是黛玉偷听这个话,所以薛宝钗真是善于做人。在这种情形之下,所以贾府之中上自贾母,下至宝玉最亲近的侍女袭人要选择,当然都选择薛宝钗了,这是一种自然的事情。所以这不是有恶人的挑拨,也不是谁要故意陷害谁,就是人情事理,自然而然就如此了。所以他说,《红楼梦》的悲剧就是在这种人世之间没有恶人的挑拨,没有意外的灾祸,就自然而然形成了这样的悲剧,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第四章,他说的是伦理学上的价值。因为他说,按照伦理学来说,就是世界上,刚才我说的,世界人的生存全然没有合理的依据,他说是全然没有合理的依据。王国维真是一个悲观的人,实在没有办法,他曾经在他早期的杂文之中,写过三篇文章。他这些文章都是推求人生的意义,一篇文章叫做《论性》,我们说性善性恶,那个性。他怎么说?他说“呜呼,善恶之对立,吾人经验上之事实也”。世界上有善有恶,善恶两个相对立,这是我们在我们生活的体验上,都可以看到的,有善有恶。自生民以来,自宇宙有生物有人类以来,一直到现在,他说世界上的种种事情的发生,常常都是善与恶的斗争,正义与邪恶的斗争,处处都存在这样的善恶两方面的斗争。政治与道德,宗教与哲学,都是因为这种善恶的思想而引起来的。历史所记载的,诗人所吟咏的,都是这善恶二性的斗争,而善恶的二性的斗争,是一种永恒的斗争。所以这是没有办法解决的,这是从王国维对于人生的反思他所下的结论。
   
     王国维还写了一篇文章,《释理》,就是道理的理,他说什么是“理”呢?一个就是理由,还有一个理就是理性。在伦理学上所谓“理由”,就是动机。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这是你的理由,所以这个理由就是你做事情的一个动机。他说如果把理由,做事的理由看成一个动机,那么你善是一个动机,恶也是一个动机。你问那些恶人你为什么这样做,他有他一个理由。所以如果从理由来说,善是一个动机,恶也是一个动机。如果从理性来说,什么叫理性,理性就是分析、思辨的能力,你把它说出一个道理来,理性是思辨的能力,他说理性就是对于行为的一种解释,你行善你可以说出一套道理来,你行恶也可以说出一套道理来。所以这个对于人生的解脱,从性来说,善恶一直斗争,是没有解脱的。从理来说,一个是理由,一个是理性,都不能给人以解脱。好,他又做了第三篇文章,这都是王国维的,王国维的第三篇文章就写的是《原命》。他说什么是命?命也有两个道理,他说一般所说的命,说我们的福禄寿夭,是天生来的,这个叫做定命。这都不是我们人力所能挽回的。所以他说,你无论是从《论性》来说,无论是从《释理》来说,无论是从《原命》来说,你都不能够解决人生的问题,所以他认为人生的解脱就是你自己从你的欲望罪恶痛苦之中跳出来能够出世,善莫大焉。所以这种解脱就不但是有悲剧的美学的价值和意义,也同时有了伦理上的价值和意义。
   
     第五章,最后他是对于研究红学的人提了一个建议,就是他的《馀论》。其实王国维的这篇《红楼梦评论》,刚才我已经说了,他发表的时候,是1927年,1927年那个时候,我们中国的文学批评界还没有人能够接受西方的理论,而用西方的理论写一篇非常有逻辑思辨性的论文,还没有。所以王国维是第一篇能够用西方的哲学、文学的理论而写出来一种有章法、有组织、有逻辑、有思辨性的论文。他这篇论文比蔡元培先生所写的《石头记索隐》早了13年,比胡适先生所写的《红楼梦考证》早了17年,比俞平伯所写的《红楼梦辨》早了19年。其实在这些人所写的索隐、考证之前,王国维在他的《红楼梦评论》里边已经提出来了,他说,一般研究红学的,红学家的兴趣,完全集中在考证,说《红楼梦》的主人公是谁。我们中国向来讲文学批评喜欢牵连本事,说这个诗有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个作者是谁,里边提供的主角是谁,所以是完全考论《红楼梦》的主人公。而一篇文学的作品,不在它写的是谁,而在它怎样去写。所以他说,考证《红楼梦》的故事的,这是一个错误。所以他说,因为小说、文学,文学是要追求一种美学跟伦理上的价值的,而不是考证这个故事的本事的。所以有人说《红楼梦》是反映清朝的政治的,有人说《红楼梦》是反清复明的,有人说《红楼梦》里面薛宝钗是影射什么人,林黛玉是影射什么人,贾政是影射什么人,给它加以很多的考证。当然新时代有新时代的考证,说《红楼梦》是反映阶级斗争的,这是贾府为富不仁,这些做官的这些贪赃枉法的,是反映这种政治上的腐败和罪恶的。而《红楼梦》之了不起,正因为它是一个含蕴丰富的作品。我们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这是苏东坡的诗。说你横着看就是岭,你直着看就是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所以《红楼梦》的好处,就是你从各个的角度都可以看出一个道理来。王国维也看出,他以叔本华的哲学所看出来的悲剧解脱,这样的一个道理。

  一、王国维是怎样一个人王国维是怎么样子的一个人?我估计身高呢,大概一米六十五左右,瘦瘦的,不太美丽,不是“帅哥”,他的牙齿还有点獠,门牙还有点獠,人又黑又瘦。穿着什么呢?西瓜皮帽子,马褂,长衫,后面还有一根辫子。所以王国维给人的印象,是很不美,不是一般地不美,很不美!但是王国维的内心的这种美,美得不得了,了不得!
   
     王国维是怎么美的呢?当王国维在北京招国学研究生的时候,全国各地的学生纷纷来到清华大学,仰慕着,将要看到日夜思慕的大导师王国维,因为王国维当时的名声不得了啊!所以大家有幸来看看这个导师。大家都在教室里盼望着……铃声响了,进来的是什么样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为什么呢?因为如果大家只要念一念他的《人间词话》,他的诗词的话,脑筋先马上就跳出来,王国维是一个风流才子!大家可能马上想到唐伯虎,苏州的唐伯虎,就最风流的才子就是王国维!
   
     铃声一响,踏进来的王国维使大家很吃惊!怎么这么一个人就是王国维?一看就是刚才我描写的西瓜皮帽子,马褂,长衫,等到他转身写字的时候,后面一根长长的辫子……大家很失望!这就是我们的老师?这就是我们仰慕的伟大的国学大师?但是等到王国维一张口,一说话,一表述,一发表自己的学术见解,不得了,了不得!他把这些学生领到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新境界、新学问、新天地!这时候,同学们由衷地佩服,这就是我们的伟大导师!
   
     王国维没什么学位,中等文化程度,王国维他也没有硕士,也没有博士,更没有博士后,他完全是靠的孜孜不倦地自我奋发、刻苦,对境界的追求。他认识到非常重要的东西,学术的灵魂在于境界。为什么王国维从一个小职员,变成一个国际型的学术大师?为什么他能够在二十世纪初,一百年之前,他能够建筑起一座又一座的学术里程碑,一座又一座辉煌的学术殿堂,什么原因?就在他把握了学术的灵魂是境界。
   
     王国维他是一种自有境界的人。年轻的时候,他搞文学,是文学家;他搞美学,是美学家;他搞哲学,是哲学家,不得了!他搞文学,他是诗人,有诗人的灵性,要写诗,要有灵性,麻木的人怎么写得出诗来呀?诗是水,水是流动的,是灵性的。你看看,王国维既是诗人,他有种灵性;既是哲学家,哲学家不得了,哲学它是一种参悟的,什么东西给他一看,看到里面去了;他又是美学家,美学家不得了啊,什么东西到他眼里都是审美的。这些东西都集合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有诗人的灵动,有美学家的审美,有哲学家的那种参悟,所以王国维看到这么三首词,三句话的时候,被深深地感动了——宋代的三首词:一首词是宋代大词人晏殊的一首词《蝶恋花》;他又看到另一首,宋代的欧阳修的《蝶恋花》;第三首词,宋代大词人辛弃疾的《青玉案》。那么,他就从三位大词人的三首词当中,灵光照彻,不得了!在宋代的这三位大词人的三首词上,他发现了三句话,他把这三句话串联起来,就成功了一个美妙的经典语言,现在成为我们经典语言。
   
     王国维是怎么说的呢?他突然发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此第三境也。”
   
     王国维突然发现这三个大词人当中的三句话,如果把它串合起来,那就成为一个大人生、大境界的一段美语。他概括了古今中外无数成功人的一个秘诀,一个内在发展的逻辑,是一种核心的概括。然后把它融在,把它结晶在文学的意象当中。所以王国维这几句话一出来,成为一种经典,成为一种成才之路的经典。
   

     二、第一境界的历练我们要看看,王国维你自己是怎么历练这三个境界?三个境界,我们先看,第一境界历练。
   
     第一个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为什么他对这句诗,这么地欣赏?这么地赞同?因为这句诗太符合王国维的所见、所思、所闻。“昨夜西风凋碧树”,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情景啊?昨天晚上,猛烈的西风刮来,碧绿的大树上,一片一片树叶凋落。这是一种什么情况呢?带来有一点迷茫,有一点凄凉。王国维看到的什么?王国维看到了,是一种变化的意象。变化,是在变,是在化。变在什么地方?时间在变,物象在变,心态在变,理念也大变,王国维看到这些变化。那么王国维当时从这个意象大树飘零,他又看到什么呢?看到中国是一个变化的中国,一百多年之前,他看到了世事在变化,中国在变化,学术也大变化。你看看,国门给打开了,西学进来了,中学怎么办呢?中学是被动地应战,还是不应战,就给它吃掉了?还是怎么办呢?而且他痛心地看到,当时中国整个学术界是什么?麻木的,昏沉的,没有觉醒的,毫无朝气的,非常地痛心。而王国维就从这个一叶飘零当中,用到我们一个成语,叫“一叶之秋”——从一个叶子的飘零,知道秋天要到来了,而王国维更从这个秋天发现了,后面紧跟着的是冬天,而过了冬天以后,将是灿烂的学术春天。所以,王国维特别感悟这一句词,把它作为第一个境界当中一个物象。
   
     我们再看这个“高”字。王国维当时的行路,他确实是站在一个最高的地方。什么高的地方?站在一个民族存亡和学术关系的这个高度,站在一个20世纪初的时代的高度,一个历史的高度来望。
   
     王国维年轻的时候,就有高远的志向。有一次,罗振玉到东文学社去看学生的时候,突然发现同学扇面上题了好多的词。他拿来一看,是一首诗,这首诗他看了以后非常感动,他说,能够写这首诗的人,一定是志向高远。这首诗是怎么写的呢?“西域纵横尽百城,张陈远略逊甘英。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王国维《读史二十首之十二》)他怎么写呢?在当初汉代的时候,西域,就我们**这个地方,只不过一百来座城市,所以汉代的皇帝想,这个地方太难管理了,我不要它了,算了。两个大臣说了,不能,皇帝你不能糊涂!尽管是小小的百来座城市,你不能放掉它,这是我们中国的领土。所以皇帝一想,对,所以又开通了。那么这两个人的远谋就胜过皇帝了。王国维又翻过来说,更有比这两个大臣更厉害的,谁?甘英,这个人更不简单。他怎么不简单?他的眼光不是**的这块地方了,他已经站在黑海的东头望到大秦。大秦,古罗马帝国了,他已经望到那头了。所以,王国维说,我们都要学甘英。罗振玉是有大志,他一看,这个年轻人的志向不得了,问谁写的?大家说,王国维写的。从此以后,他非常重视王国维这个奇才,提拔他。
   
     那么,王国维他望到了什么呢?望到了当时的学术时代有这么几个特色:第一个,20世纪初,中国的学术是一个必变的时代,必定要变,这多厉害;第二个,中国的学术,将是一个研究自由的时代;第三,当是一个最大发现的时代;第四,西学东渐的时代;第五,中学外渐的时代;第六,“学术三无”的时代。
   
     他不简单,凭个人的观察,看到这么一些时代的特色。我们听听王国维的声音,王国维说,世事在变,国事在变,学术当然也得变,要变。王国维又说:“如今已非教权专制之时代,而是研究自由之时代。”厉害!王国维又热情洋溢地讴歌:“今日之时代可谓发现之时代,未有能与它相比者。”王国维说,为什么发现了时代呢?第一,甲骨文发现了;第二,西北的许多竹简发现了;第三,敦煌的宝库打开了;第四,故宫里面的内阁大库档案发现了;第五,外国的好多的文书在沙漠里发现了……还有好多好多的发现。王国维很聪明,他从历史上知道,凡是有新的东西发现,就有新的学问起来,所以他说,新发现的时代必将有一个新的学术时代出现。
   
     王国维又说,“学术三无”时代。什么叫“三无”呢?第一,学术不分中西,没有中西的;第二,学术不分新旧,没有新旧之分;第三,学术没有有用无用之分。这个眼光也是超前的。我们在一百年以后,还在争论这个问题。你学的什么东西啊?我学的是文学。文学有用吗?你读大学,文学有用吗?你学什么?我学哲学。你怎么学哲学?哲学有用吗?你学什么?我学社会学。社会学有用吗?一百年以后,我们还在争论,中学为主?西学为主?中学有用?西学有用?王国维多超前!是学问,没有中西之分;是学问,没有有用无用之分;是学问,没有新旧之分。超前!所以王国维他这种眼光是超前的,而且是国际性的学术眼光。你看看,王国维一点都不保守,不因为甲骨片是我们中国的,就由我们中国来研究,研究到它透了,再给外国人研究,他不是的。不是因为敦煌宝库是在我们敦煌发现的,我们中国人研究、保密,然后我们研究完了,再给外国人。不是的,王国维非常地开阔,他是站在广阔的国际的学术平台上,来观察问题、考虑问题、研究问题。所以,他的那种眼光、那种胸襟、那种气度,国际性的。所以,我们往往看到,王国维成功了,他的成功不是成功在终点,而是成功在起点上。
   
     三、第二境界的历练下面,王国维是怎么进行第二个境界历练的?第二个境界是这样一句话:“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当王国维确定了这个方向以后,他就坚定不移地走,再走,往前走,一走到底,不回头,不后悔。王国维曾经有这样一首诗:“……玉女粲然笑,照我读奇书。嗟汝矜智巧,坐此还自屠……”(《偶成二首》之一)我把这个意思讲一下,王国维说,啊,天上的月亮啊,太美了,就好像一个美女展露着她美好的笑容,在照着我读书呢,我在书房里读书,天上有个美女陪着我,就是月亮。啊,发出灿烂的笑容照着我,啊,月亮照着我读奇书!我经常感叹,我自己是多么地聪明啊!是多么地有智慧啊!是多么巧妙的一个人!太可惜了,我预料到,将要自己拿一把刀,把自己给杀了。他这个什么意思呢?就是我这样刻苦地读下去,最后没有了,人没有了,读死了,太辛苦!你看看,那么美好的夜光,美女的夜光照耀着我,辜负了她。什么意思?王国维就是说,我要走这条路,走到底,不回头,“为伊消得人憔悴”。什么叫“衣带渐宽”?人越来越瘦,所以腰带越来越宽了。所以他说,我要追求真理到什么地步?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都不后悔。这是何等地尽职!所以王国维这个人,是情商、智商特别高的人,这么一个大学者。你看看,他可以聪明到什么程度?他是绝顶聪明,你看他外表很丑陋,他是绝顶地聪明。所以他把自己看成是天才。一点不错,是天才。他怎么样的呢?他做大学问家的眼光,就跟人家不一样,看到纸面上的字,大学问家的眼光叫“直透纸背”,他看到纸背的后面。王国维就是这样。
   
     王国维有一天在研究甲骨片的时候,甲骨片,我们都晓得一片一片的,聪明的王国维,灵感的王国维,突然有灵感了,为什么这片甲骨片我读不通啊?为什么那片甲骨片,我也读不通啊?那是不是原来它们是一片啊?在出土的时候,因为弄断,崩裂,把它打破了,等到拿出来的时候,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如果把两片能够拼合起来,那不就是一个完整的甲骨片了吗?那上面原来不可读通的,现在不读通了吗!就这个灵感,开出了甲骨学的一个方向,叫做“甲骨学的缀合”。你看,多聪明啊!他不仅看到这个上面,而且透过了纸背,透过了甲骨片。聪明,绝顶聪明!
   
     所以大学问家胡适晚年经常要说到王国维,在台湾的时候,他对他的学生说:“王先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还说:“绝顶聪明的人,不是在卖弄聪明,而是肯下苦工夫、笨工夫。”所以王国维就是这样,既绝顶聪明,又能够下苦工夫、笨工夫的人。下面我们来看看,他怎么下苦工夫的?
   
     王国维在日本的时候,跟着罗振玉,罗振玉这个书库不得了,家里有50万册藏书,私人藏书。王国维一本一本,大部分,当然很多都翻过,你看,朝夕相处。王国维自己手校手批的,精读之精读,手校手批,还保存在北京图书馆里。你一看上面,肯定会感动,各种颜色的字写满了,都用过了。所以,王国维平时什么呢?手中不离开书的。在日本的时候,他的夫人要跟他商量点事情,家里总有事情,要商量点事情,王国维拿着书本只当不听见,我要看书呢,不理会夫人。潘夫人恨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他这个书夺过来,丢在火炉里。所以,王国维是一个非常刻苦、非常用功的人。
   
     王国维第二次到日本以后,他告别了前面的学问,美学、哲学我都告别了,我要弄传统的国学。为什么?他要投身到新的学问甲骨学,金石学等等当中。他说,我小时候,最不喜欢看《十三经注疏》,那这个东西怎么看啊?太枯燥了,现在他不了。为了向新学问应战,王国维把《十三经注疏》每天都看,精心地看,这是何等地勤奋!每天早晨在日本的京都,一个朝气蓬勃的王国维,年轻王国维,踏着露水,朝气蓬勃地,背面是一轮太阳,到罗振玉家里打工。一做下来,那是何等地艰苦!有一次,罗振玉给他两千份拓本,说,国维你帮我整理。他说,怎么整理?每一个拓片,你要找出来它有几个器物,因为有的,它一个拓片有不同的器物名称,同样一个器物,古人有不同的名称。他说,你要把它查出来,这份拓片有几个器物名称。倒过来讲,一个器物有几个铭文?那太艰苦了!这里有两千份要一一查对。所以,王国维形容当时怎么艰苦呢?每天早晨一到工作室,桌子上堆满了拓本。在夏天,日本的夏天太热了!常常地困,常常地汗流满面,身上全部湿透了。然后查一个铭文,要查十几个,那么一天下来,只能弄十几个铭文,十几张纸,非常非常地艰苦。所以早晨是一个朝气蓬勃的王国维,到罗振玉家里去了,晚上一个疲惫不堪的王国维回家了。明天早晨又是一个朝气蓬勃的王国维,明天晚上又是一个疲惫不堪的王国维,这样轮流地操作。同志们注意,这就叫做“下地狱式”的功夫,没有这个就没有后来更大的成功。王国维就在京都这么几年的刻苦锻炼,最后走到北京就不一样了,成为一个国际著名的大学者。这就是他的秘密,这就是他的境界。
   
     四、第三境界的历练下面我要讲的是,第三境界的历练。第三个境界是什么呢?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这是什么抒发呢?经过炼狱式的磨炼和追求,千百次的劳作,最后必定取得成功,这是有回报的,必定取得成功,一旦找到了这个真理,那就把自己的发现,汇入了真理的长河。王国维为什么特别喜欢这个境界?把它作为第三境界呢?这是一个非常优美的意境,本来是写元宵佳节。元宵佳节太美妙了,家家上了灯笼,观灯,男女老少拥挤在街头,鲜花盛开,鲜花、人脸、灯笼,如此美妙!那么同志们想想看,知道心上的人,但是没有跟她约好在什么地方,不是在大栅栏,不知在什么地方,这么多人,你怎么找?所以,叫什么?“众里寻他千百度”,找不到啊!你在哪里啊?来了,蓦然回首,我找了一千次、一万次,有一次偶然回头,看见了,啊!我理想的佳人就在那里对着我笑呢,笑得那么地甜蜜。同志们注意,“阑珊处”是什么?不是在一片灯火的地方,而是在稀稀落落的灯火的地方;不是在通亮的地方,而在比较阴暗的,没有几颗灯的地方找到。你想想看,突然找到了,人山人海当中,突然找到这样一个美丽的佳人,你是何等地激动!何等的愉快!所以,这是一种特别胜利的、成功的境界,富有诗意。
   
     这种情况是什么呢?就知道,必然会找到,但是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是一种必然当中的偶然,偶然当中的必然,是处于情理之中,又在情理之外的,在意料当中,又在意料之外。王国维是这样说的,当一个人的研究,长年累月,累月长年地研究,一旦当你找到了这个东西,找到了答案,那种心中的快活,是无法形容的。这是一种快活。还有一种快活呢,心中一直有这个意思,心中就一直有这个意境,但是找不到恰当的东西把它表达出来。有一天,当我找到了,把它表达出来的话,那种快活是无法形容的。所以,这种快活是真正的大学者,他才能体会到。梁启超称赞王国维,他这样说:“我们看王先生的《观堂集林》,几乎篇篇都有新发明,只因他能用最科学而合理的方法,所以他的成就极大。此外的著作,亦无不能找出新问题,而得好结果。其辩证最准确而态度最温和,完全是大学者的气象。他为学的方法和道德,实在有过人之地方。”(梁启超《王静安先生墓前悼词》)这些成果都是王国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结果。
   
     特别耐人寻味的,王国维还有一个极大的智慧。他知道,我聪明,我能干,我可以下笨工夫,我能够超越别人,我能够超越前人。但是,他像一个蜜蜂一样,他不是叮在一颗花上。他的智慧,我有这个能力,我就不像一个人,一辈子研究一个窄小的问题,我研究一个作家,就研究到最后,最后挖挖挖……这种是什么呢?就找了一个地方,挖一口井,挖挖挖,挖下去了。所以,你看呢,我们有些学者,就是研究一个领域,而且一个领域很窄的一个面,然后一辈子就这个地方,他不跳出去了。王国维不是这样,他研究文学,他研究美学,他研究哲学,他研究史学,他研究敦煌学、甲骨学……他一个一个跳,这叫“智慧的流转”,像水一样,大智慧,这个智慧更是高级的智慧。为什么?我们再打个比方,王国维是十分潇洒的学者,他跑到这个山头,勘察了一番说,大家注意了,学术家,大家注意了,在这个山里面有学术的金矿,我挖一桶给你们看看。然后他挖下去,挖出一桶来,你们看,这座山里有学术的金矿,金矿金灿灿,多美妙!你们挖吧,大家来挖吧,中国的学者来挖吧,世界的学者来挖吧,大家都来挖吧,我们挖吧,我们的后代也来挖吧。然后说,我走了。他到哪里去?他换了一座山了。他又跑到一个甲骨学的山上去,我挖,挖给你们看。他又挖出一桶金来,淘出一桶金来,你们看,这里还有一桶金,下面还有无数金,我挖了,你们挖吧,大家都来挖吧,一代一代挖下去。他又不干了,他又跑到另一个山头去,你们都说戏曲没有用,都是看看些,唱唱些,我来挖一桶金给你们看看,挖了一桶金,你们看戏曲里面大有研究,我这一桶金就是榜样,你们挖吧,好多人跟着挖,一直挖到现在还没有挖完。他就非常潇洒,你看看,带着一个“竹竿”,跑到这种青山指点一下,这里有金子,你们挖吧。跑到那山,这里有金子,你们挖吧。他跑了好多好多的学术的高山说,这里有金子,你们挖。他自己就是一个杰出的开山者。这是何等的气魄、胸襟、气度!
   
     五、境界的关键在人格境界的关键在人格。有什么样的人格,就有什么样的境界。你的人格很低,你怎么会有高境界出来?你要有一个高的境界,必须有一个崇高的人格,崇高的灵魂。当时清华研究院有四大名导师:一个,梁启超;一个,王国维;一个,陈寅恪;一个,赵元任。那么,同学不仅是跟他们学学问,更学到四名大导师的那种人格的熏陶,每天每月,几年当中,那种人格的熏陶太重要了。你看看,梁启超这么有名,这么有学问,学生问梁启超问题的时候,梁启超是那样地谦虚。他说,这个问题我懂,我来回答你,那个问题我不懂,请你去请教王国维先生。你看看,多谦虚!
   
     而王国维也非常谦虚。你看,同学来向他问问题,王国维话不多的,他就坐在办公室。那么研究生来问他问题,他说,这个问题我知道的,一遍一遍地跟他讲,懂否?你懂了吗?懂了,好。要是不懂,我再给你讲,一遍一遍讲,懂了吗?懂了,行了。那么有的问题,学生问,王国维一看,不大清楚,他就用海宁话,海宁话有点像上海话:“阿拉弗晓得”——我不知道。多谦虚呀!他从不不懂装懂:“……以弟之愚暗,于《书》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于《诗》亦十之一二。”(《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一)》)他说,我这个人,他当然不是说,自己天才,我这个人比较愚笨,当然谦虚的说法,我这个人比较昏暗。你看人家读了几千年的《尚书》,十分之五,我还读不懂。大家一吃惊,你这么大一个有名的国学大师,《尚书》怎么十分之五不懂?他说《诗经》,人人基本上都读得懂,我还有十分之一二读不懂。心灵的震动!这些研究生心灵震动!我们的老师这么伟大,还这样谦虚地说,《尚书》还有十分之五读不懂,《诗经》还有十分之一二读不懂,那我们更不要不懂装懂,不知装知。所谓这个不得了,就告诉这些人,不知为不知,不知就是不知,不知才能变为真正的知,这就是大师的人格的熏陶。
   
     我们再来看看,王国维的生命一刻,最后的一刻他是怎么样子展露他的人格魅力。王国维这种死非常地镇定。毕业生毕业了,他照样去参加毕业生的告别宴会,那天回到家里,明天要去自杀了、投河了。那天晚上,他在家里干什么?照样接待一批一批来访的学生,同学们来请教问题啊,王国维照样微笑着,和颜悦色,一丝不慌地回答这些学生的问题,回答完,送走了。送走了以后,冷静地在灯光下写了遗书:“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园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寅恪)、吴(宓)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    一点匆忙都没有,是那么地从容不迫!但是他不跟家里人讲的,他就把遗书揣在兜里面。
   
     那天晚上他还干什么呢?他就把学生的试卷全部批完,他把这些学生,试卷上的成绩,一一登在成绩本上,然后安然入睡。第二天早晨,他照样到清华园办公室,第一,和别人讨论今年招生问题,一届毕业了,下一届招生了,招生问题;第二,是什么呢?他说,我成绩单搞好了,你们有空的话,到我家里去拿。讲完了以后,他跟人家借了几元钱,就雇了个车到颐和园去自杀。那么他的人格美妙在什么呢?美妙在一个细节上。他有一个学生叫谢国桢,是一个他培养出的一位大学者。这个大学者,他晚年,五十年以后回忆,非常地感动。他说,我的老师明天要去自杀了,自沉了,早晨他还到清华园办公室去上班。上班的时候呢,他说,前几天给他写了一个扇面,扇子,写了个扇面;写了两个,一个给谢国桢,一个给朋友的。他说,他已经走出办公室,到颐和园去了,在路上,他突然想起来了,我写的扇面上,谢国桢他名字下面,他写了一个兄弟的兄,多写了一个兄弟的兄。王国维一想,不妥当,不能叫兄,应该叫弟,所以王先生重新回来,拿了笔把这个兄字涂掉,再改了一个弟,然后再踏出清华园,到颐和园去自杀了。五十年以后,谢国桢回忆到这个往事的时候,他是这样说的:“于是可见,先生强毅坚忍之志,镇定安详,临事不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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